2011/05/20

殘羹

  一碗殘羹,一天的份量,沉甸甸地。





  他捧著那碗殘羹,小心翼翼地走到牆邊坐下,輕啜了一口。不燙,已經冷了。他又喝了幾口,然後用紙板蓋上。剩下的是明天早餐和午餐。
  他一直在流浪。帶著一件蠶絲大衣,一雙黑皮鞋,一套白色西裝,現在它們全部都在當舖裡。身上唯一值錢的,剩下這只從回收廠偷來的綠色塑膠碗。
  ──他叫街友,外號是乞丐,名字沒有了意義。
  從前的財富都消失了,現在他縮在紙箱裡,那印著他從前公司名字的紙箱裡。上面沒有他的名字,只有那個從世界上消失的公司名字,從經濟部登記簿上被劃掉的名字,以及畫著甜美鳳梨的圖樣。
  他曾經擁有一大片的果園,在那個以農為業的年代裡,從父親手中接過的土地權狀,被他珍貴地放在錦盒中,放在銀行的保險箱裡。
  果園裡種滿了鳳梨,那是他的寶貝。果園裡還有近百位婦女與少年郎,那是與他一起打拼的兄弟。果園旁有兩棟農舍,小的是他的家,一幢簡單的三合院,左右護龍住的是兄嫂和兩個弟弟,繼承了父親的他和妻子則住在大房裡,二房住的是他那三個孩子。另一個大農舍是後來蓋的鐵皮屋,那是放置工具與鳳梨收成後集中擺放的地方,也是讓工人們休憩乘涼用的地方。
  豐收的日子,他和所有人一起將鳳梨分批包裝、送上車,然後送鳳梨去坐船或各個果菜市場。也將品相不好的鳳梨送去工廠,做成蜜餞和糖果,然後再貼上公司的名字,送去雜貨店販賣。
  那是他最甜美的寶物,但現在只是殘破的一張畫。
  他發著抖,今天比昨天更冷。為了忘記寒冷,他認為要快點睡著比較好。
  「喂!大哥!這邊不能睡覺!」一個身穿警察制服的男人搖醒了才剛睡著的他,甚至掀開了他的紙箱。
  「啊──」他無意義地發出聲音,然後坐了起來,第一件事是轉頭看那碗殘羹,確定它還在。
  「今天這麼冷,你不能睡在這裡。我帶你去收容中心。」警察的語調並沒有任何溫情可言,或許因為他也只是收到報案才過來而已。
  他端起殘羹,將紙箱挾在掖下,然後才站起身。
  「紙箱不要拿了!那邊有棉被的。」經過垃圾筒的時候警察抽去了他的紙箱,隨手往垃圾筒邊放。
  他征征地望著紙箱上的鳳梨,他甜美的寶物。
  默默地,他伸手將紙箱拿回,這次變成抱在懷裡。
  警察並沒有理會他,也不再搶去他的紙箱,繼續帶著他往警車走。
  「收容中心隔幾條街就到了,你帶他走過去就好啦!」在警車駕駛座上的警察對著帶著他走過來的警察這樣說著。
  「大哥我們再走一下就到了。」那個警察沒有向車內的警察抗議,而是繼續帶著他走在人行道上。
  其實他們走了快二十分鐘。因為天氣冷讓他的腳步頗慢,瑟瑟發抖的身體讓腳不聽使喚。
  「大哥你等一下。」警察突然這樣說完後就往超商走進去。
  他在超商外蹲了下來,心想究竟還要走多久,難道不能讓他就在這裡睡覺嗎?再不快點睡著,他會一直感覺到冷。
  路過的人朝他丟了一枚十元硬幣,他反射性地前後搖著身體表達感謝,然後伸手從地上撿起,看著那枚硬幣,他想到了從前。每次果園豐收,他就帶著鳳梨和工人們一起去義民廟大拜拜,那時候總是會有不少聽到風聲的乞丐和小朋友來,而他就會將拜拜的食物分送出去。他會給乞丐一些錢,給小朋友一些鳳梨糖果。那時候那些乞丐也會像這樣搖動著身體說謝謝。
  「大哥,走了。」警察從超商出來,將手裡的關東煮交給他,然後拿走了那碗殘羹。
  「啊……那是我明天的早餐……」他伸手想要拿回,如果警察把它丟掉或倒掉,那他明天又要餓著一整天了。
  警察低頭看手上的破碗一眼,然後說:「我先幫你拿著,你先吃熱的。這個到收容中心我會還你。」
  「……謝謝……」他連忙點頭道謝,抱在手心的關東煮熱得燙手。
  「你快吃啊!那個就不要放到隔天了。」警察邊走邊催促著他,他再一次道謝後才將關東煮拿近嘴邊喝了一口。
  兩隻黑輪和滿滿的一碗湯,比殘羹還熱。
  身體熱了,走起路來也輕快多了。他們又走了十幾分鐘。
  在收容中心門口,那警察手插在腰間,一臉無奈的和他們說了幾分鐘。他隱約聽見了天冷、客滿這些詞兒。手裡曾經裝著熱湯的紙碗都涼了,警察還是和他們在說話。
  他在收容中心前蹲下,抱著紙箱,邊摸著上面的鳳梨邊等待。
  後來警察又帶著他繼續走,警察說那間收容中心因為天氣冷所以客滿了,連走道和大廳都睡滿了人。
  寒流來襲的夜晚,要找到溫暖的地方睡本來就不容易。
  他想起以前,他讓幾個乞丐到大農舍裡去睡,還拿了乾稻草給他們蓋,結果有個乞丐隔天被發現還是凍死了,他只好替那乞丐作了法事,也供在義民廟裡。
  「真是!」警察罵了一聲,然後停下了腳步。
  大概是累了。在這麼冷的天氣裡,一整個晚上帶著他四處走,應該也快受不了了。
  「今天先睡我們警局好了。」警察說著,然後帶著他轉方向。
  雖然又走了十幾分鐘,但那警察真的帶他進了警局。
  「收容中心都滿了?天啊!」他聽見幾個警察不可思議地喊著,然後說要打電話問遠一點的收容中心,如果問到了就開車載他過去。
  「讓他睡局裡啦!明天早上再去找啦!」帶他回來的警察這樣說著,但似乎無法得到所有人的同意。他們都認為要早點安置比較妥當,日後也比較好解決三餐問題。
  「我帶他去洗澡,小豪和阿強拿我的被子去第二偵訊室。」那個警察不顧其他人七嘴八舌的意見便這樣說了。
  警察領他穿過警局的中廊,經過了擁擠的小廚房,後面是警察的休息室。他被帶到了裡面的盥洗室。
  「隨便洗一洗也好。你把衣服換下來我拿去洗,明天再還你。」
  「那……我今晚要穿什麼?」
  「反正你先洗就對了。」那警察將他推進去,順手將門給關上。
  他聽見警察離去的聲音後,望著蓮蓬頭許久。
  很久沒有洗過澡,全身上下發散出的臭味就和以前廟口的乞丐一樣。那個警察是好人,收留了他,但他身上實在很臭,所以警局裡的人不甚願意。他將紙箱放在門邊,脫下衣服,拿起香皂,躲在蓮蓬頭下洗,從頭到腳,他不能弄臭了那個警察好心拿來的棉被。
  洗著,他哭了。
  『好心不值錢啊!』他的兄嫂這樣說,然後拿出從銀行領出來的地契,告訴他,他們打算把地賣給政府。
  『你看!現在進口的東西多,出口的東西少,老天爺又不挺咱們作農的,三不五時作災害,讓咱們家的鳳梨一年比一年收得少、賣得少。再看看那些工人,他們賺了錢,一個一個搬去都市裡發展,誰還留在這裡收鳳梨?老弟啊!你要看開點、看遠點,現在政府要收地,咱們就快點賣了,我們家不可能永遠靠鳳梨的啦!把地賣了,拿了錢去投資房地產不是挺好?還是你要去作點小生意也行,總之這種從土裡種黃金的事該放棄了啦!』兄嫂一人一句說著,然後兩個弟弟也附和著,連他的妻子也參與其中。
  『爸!我們大家一起去市區裡找間透天厝住吧!市區裡很好,交通方便、你孫子也快有了,將來還要在鄉下過活嗎?你要他們也跟著你在大熱天種鳳梨嗎?我們去都市吧?』三個孩子和媳婦望著他,沒有人站在他那一邊。
  都市很好、都市很好,大家都這樣講著,但就是沒有人說他的鳳梨很好。
  搬到都市裡後,兄嫂和兩個弟弟他們拿錢去作生意,從此過年過節也見不到面。三個孩子的孩子出生後,開始想要各自擁有空間,於是留下了他和妻子,他們也各自發展,最小的孩子甚至出國去留學,在那裡拿到了新的身份。
  都市很好、都市很好,結果這裡只有孤獨。
  妻子的喪禮只有三個孩子出現,媳婦和孫子忙碌的無法參與。
  『爸,你輪流住在我和弟弟家吧!』最大的孩子這樣說,第二個孩子露出了為難的表情,支支吾吾地說『我老婆她有點不太適應外人』。於是三個孩子大吵了一架,最後他選擇了老人院。
  老人院的董事長捲款潛逃,老人院因此倒閉,那是在一覺醒來後的事。他每天都一邊洗澡,一邊聽著外面討債的聲音,直到老人院被查封,仍沒有人來接他轉院或回家。
  從那時候起他就在流浪。
  『好心不值錢啊!』兄嫂說得話像詛咒一樣地纏繞著他,讓他無法忘記。
  警察拿來了他的毛衣和休閒服,說要送給他。他穿著乾淨溫暖的厚衣服,抱起紙箱,跟著警察到偵訊室。椅子被收到一旁,桌上鋪著一條棉被,上面還放著另一條厚棉被。
  「今天晚上你將就一下睡這裡。」警察拖了張椅子,將那碗殘羹放在上面。
  年輕人,好心不值錢啊……
  一邊這樣想著,他爬到了桌上的棉被裡,縮在其中。
  警察留了盞小夜燈給他,然後走了出去。
  「……謝謝。」他在棉被中低聲啜泣地說著,但那警察似乎並沒有聽見。
  隔天一早清晨醒來,他拿起那碗殘羹,已經發酸發臭,但他還是把它吃掉了一半,剩下的是午餐。
  他走出偵訊室,外面就是警局的辦公廳,所以每個人都能看見他走出來。
  「阿伯!你等一下,昨天帶你來的人出去巡邏了,等他回來再帶你去收容中心。」一個年輕警察面無表情地說著,然後指著一旁的椅子:「你先坐一下。」
  他看了牆上的時鐘,現在是早上五點半,外面的天還是黑的。
  坐在警局裡,他再度想起了那個死在大農舍裡的乞丐。
  『好心不值錢啊!』
  端著殘羹,夾著紙箱,他蹣跚地走出警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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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圍第四屆林語堂文學獎,獎品是一本紀念書(笑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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